阿晃晃

无祀山外，一阵清凉夜风刮过，空气被撕裂，黑色的漩涡形成一方通道，空间的转换只在瞬间便已

完成，结界消散后的点点余辉如星辰的碎片落下，一个暗红身影赫然显现在半空中。

重楼。

 

他看到眼前如魇境一般的壮丽奇景，只觉心内不详之感如火焚烧，往日于此地所见之幻境此刻毫无

征兆的浮现心头，彼时他尚不懂得自己于幻境中的心情，此时终于明白。

焦躁的魔一步不停，直向山内飞去，忽有一阵无法克制的疼痛自脑内传来，他的眼前闪过无数奇异

的画面：

铿锵的战歌回响，铁血的军队厮杀在广袤的战场上，遍布尸骸的大地涂满了鲜血，牺牲的旌旗猎猎

于风中飘扬却燃成灰烬。

荡尽所有烽烟后的土地寸寸开满摇曳的罂粟，红色的毒花每一株都像染了丹蔻的纤纤玉手款款摆

动，熟悉而陌生的脸紧闭着双眼，孤零零的头颅上的五官扭曲成疯癫的痛苦不甘，插在直直戳于

地面的长矛上。肢体断裂成腐朽的碎片，被胜者恶毒而骄傲的镇压在最深最深的地底，最热又最寒

冷的力量所交汇之处，是比地狱更彻底的黑暗。

忍受千万年的冷寂，蛰伏在心底的渴望在千万年的等待中早已微弱成一星如豆的火，却终究不灭，

坚信那燎原之势必将到来。

却戛然而之，在成功到来的前一刻，被扼杀。

巨大的仇恨与愤怒如同最彻底的黑暗将他淹没，自身的血脉在响应那炼狱中的咆哮嘶吼，灵魂的

挣扎被未知的天性所呼啸吞没。

 

意识渐渐弥散，视线所及之处亦是一片模糊……快撑不住了。

魔忽然想起彼时无祀山上，幻境之中的低声轻吟：你看不清，你看不清……

那模糊记忆的最后，大火燎原，烈焰吞天，只余一双眼，定定看着自己。

无须任何言语，整个世界便在疼痛中摇摇欲坠。

魔自混沌中清醒过来，感受胸腔中那巨大的痛楚，仿佛要将灵魂奋力撕裂。

他再不犹疑，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不远处的黢黑洞窟中。

 

玄霄猛地向后倒退数步，冷汗自他额上淋漓而下，力量如烈日下的冰雪般逐渐消失，但他全未顾及

自身，待站稳之后，立即便试图将长剑召回。

然而那烈焰缭绕的剑只是安静的立在那明丽火光中，赤红的剑身上罡纹清晰如昨。

蕴含着强大灵力的气息在山内极速回旋，洞穴内的岩石瞬间被横扫出一片斑驳，玄霄试图运起功力

护持自身，却发觉四肢百骸内空空如也。他似是早已料到这个事实，只是缓缓放松，安静等待那

凌迟的到来。

却见一道紫光倏忽闪现，霎时间将自己全身袭裹在内，那如利刃的灵力猛烈刮过，也奈何不得他。

玄霄攥紧了手，眼中神色剧烈变幻，抬眸望去，正与一双眼撞在一处。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此心此意。

千言万语，都是多余的赘述，只要这一眼，什么都可以改变，什么都不会改变。

 

地面开始剧烈的震荡，裂开的缝隙逐渐向内合拢，山摇地动中，那个魔魂在始终不肯放弃的垂死

挣扎，暴戾之气连远处的二人都能感受得到，却始终摆脱不了更深处的拉扯与禁锢。

自漆黑的地底传来嘶吼声，暴怒、绝望、不甘与功亏一篑的怨恨被已然成形的封印彻底压下，

但那回声依然在山内荡个不停，其恨意之深，可怖至极。

 

烈火熄灭，玄冰消融，无祀山已然恢复到从前那般状况。不知从何处漫溢上来的清澈流水将原本裂

隙形成的凹陷处淹没，只是一个恍神，一方幽深水潭已然出现在眼前。

玄霄怔怔的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水，一柄长剑忽的横在他面前，正是方才于封印刚成之时失去了踪

迹的羲和。

耳边同时响起轻声低语，仿佛有人在微微的叹息。

 

男子仿佛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看着横在眼前的长剑，伸出手去想要握在掌心，就同过往的无

数个平常日子一般。

剑在他碰到的刹那，自剑尖至剑柄的末端，尽数碎成尘埃般微小的粉末，瞬间被风吹得干干净净。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抓空的手，半晌不动，一滴泪水忽的落到地上。

此生此世，唯有此刻。

 

爱即地狱。

 

第四十六章（终）

 

劫煞孤辰所罩的命定之路，乃是血与火铺就的人生，一旦踏上，即是断崖。莫说机缘巧合造化弄

人，亦不会悔恨交加，即便再多的选择，最后的终点，亦不会偏离当下多少。

只因是这样的人，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浑身伤痕，终立于绝顶，脚下趟出一条长满名为惨烈与残酷的荆棘之路，不是懦夫，便非胜即死。

 

玄霄轻轻闭上双眼，过往千百年的光阴中，却没有此刻看得透彻。

他已不是那个天赋异禀的奇才。

洞窟内上古灵力涌动激烈，若非重楼及时赶到，他以凡人之躯定然无法承受这巨大压迫摧折，如今

虽保住肉身不毁，但毕生功力散尽，修为尽失，昔日那名惊才绝艳的男子，如今已只是尚且不如平

凡武夫的半废之人。

他踉跄了一下方才站稳，重楼看在眼内，神色复杂，似是想要去扶，却终是忍了下来。

只因他自己亦是这样的人，所以他再没那么了解，有些人可以无谓地坠入泥潭，却无法忍受旁人所

给予的一丝极轻微的同情。

 

“有些话，我不得不告诉你。”红尘客看着玄霄，心知他身上已经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但她也深知旁

观者无需将自以为是的情感投注到眼前之人身上，悲悯或同情都是多余。

玄霄没有抬眼，他一直看着自己的手，握起的手掌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之所以我能进这无祀山内，之所以沐风能助你一臂之力，之所以我知道该如何做，全因一位上神一

路指引相助，”她顿了顿，“便是九天玄女。她以神识与我交流，教我该如何去做。待到事情完结之

后，更有事要说与你听。

”言至此处，红尘客望向玄霄身侧的重楼，转瞬又移开目光。

“此前你逆天飞升，又于东海之上斩杀神将，更同魔尊重楼将南天门毁坏，玷污神界，此皆乃重罪。

未将你缉拿回神界受审，不愿因此与魔界再起冲突是一，亦是天帝测算到你与今日这件大事有极为

重要紧密的干系，是以期望你能回头，拯救天下苍生而免于战祸再起。”

“若你肯对过往之罪俯首改过，发誓绝不再有逆天之心，并不再与魔界相勾结，功过相抵下，神界便

不再追究。”

 

一片沉寂之中，玄霄忽地止不住的大笑起来。

他笑得那么用力，笑声中夹杂着咳喘的声音，似是很疲累了，却又绝不肯停歇。

“吾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使重楼不必被那蚩尤祸及，不过是不想他从此消失。”

“什么天下苍生，什么六界安危，又与吾何干？吾此一生，从来不是自负以拯救天下为己任的英雄。”

纵然是英雄，又有几人能得善终？光荣的背后，尽是深埋心中腐烂至死的悔恨，传说踏着的，永是

千万尸骨堆砌而成的宝座。

向左是错，向右是错，英雄是错，小人是错，为天下人而活是错，为自己而活亦是错。

这世事如此，又当如何？又有什么是对的？

他只知自己心之所系，绝不愿因那赏赐的小小恩惠，而矢口否认自己的真实意愿。

一句话便可得来的所谓宽恕，他连不屑的眼神都懒得给。

他始终都未回头去看那个魔一眼。

 

“果然如此。”

女子略带涩意的语声虽依旧平稳，却藏不住那叹息之意。

“若你肯认罪便罢，若是不肯，则更为罪孽深重。只因你身为祸端，却不知悔改，倘使继续留你在魔

界，则不知后日会否生出更大的灾劫来……神界绝不会再姑息。”

“哼，我便知之前神界对我不加追究，其中定有原因，如今事情一了，便迫不及待地自己撕掉那虚

伪面目。”

玄霄没有丝毫意外的模样，冷冷道：“一石二鸟，果真不错。”

果然不愧是神啊，轻易便将劫难化去，同时也绝不留任何后患。

他低首，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忽的转身，对着重楼笑了一笑。

他是很少笑的，偶尔的笑也是带着讥讽之意的笑，真正开怀时的嘴角牵出的一点笑意就足以令人怦

然心动，但此时此刻，他的笑却如寒冰利刃，将什么血淋淋的剖开。

“只是，我的确不会再回魔界，日后是生是死，与你也再无……”

话未完，一记拳头毫不留情的打到他的脸上，将剩余的话砸了回去。

玄霄嘴角挂下一丝鲜血，有些怔怔的转过头来看着毫无表情的重楼。

后者也回瞪着他，眼中毫无歉疚，只有冷冷的怒火燃烧。

“这一拳是你居然如此矫情可笑的代价……你果真是欠揍。”

“你想说什么？与我再无关系？你想一个人就决定我们两个的未来？真是痴心妄想。我怎么可能容忍

你做出这种自私的决定……”

“哈，哈哈……”

玄霄忽然笑了起来，他抬手狠狠拭去唇边的血迹，笑意越来越深，声音也愈来愈嘶哑。

“你以为我怕成为你的拖累？不要可笑了，你魔界的性命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现如今……已是连剑都

拿不起的人……不对，我根本已经没有了剑！！”

他呛咳一声，却是更加激越的喊了出来。

“别人为我流血，我只能旁观，这对我而言，才是最大的耻辱！会是我一生的噩梦！你非要我体会这

种生不如死的感觉不可吗？！一死倒还痛快些！”

他是天纵奇才的强者，睥睨天下立于绝顶，一生之中从未尝过被人保护的滋味，持剑在手便是横扫

万千，而今却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这般巨大的落差怎能不叫人发疯。

他多想重披战袍，手执长剑，杀伐决断，与重楼并肩而战。

并肩而战……却是再也不能。

如今的他，只怕连最普通的凡人武者都不及，又有何能去介入神魔之战中？

身为争端之借口，却只能置身事外，看战士的鲜血流了满地，自己的双手却连剑都提不起。

剑……他已无剑。

武力已失，他唯有尽全力，去保存那不变的高傲。

 

意外的，重楼没有任何动作，仿佛也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淡淡的说道：“既然如此，不妨把你所想的

都跟本座讲出来，或许本座会改变主意，也说不定。”

玄霄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艰难的开了口，似乎他自己也清楚，那些话是不该说的，也根本不该

想，但他还是决定说出来，无论后果如何不堪设想，他也要说出来。因为他是真的打算这样做，即

使眼下看上去已不可能。

或许是一种无奈的、悲哀的补偿。

“……消除你的记忆……有关于我的，所有记忆。”

 

寂静无声蔓延，空气竟变得浓稠起来，每一口呼吸都像是有炙热的岩浆灌进喉咙，灼烧出一片愤怒

和伤心。

但魔只是轻轻的伸手，握住对面那人苍白冰凉的修长颈子，微微施力，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魔的

声音很轻很轻。

“好，很好。你实在该骄傲的，因为你是第一个让我知道痛苦是什么滋味的人。”

“我已不打算问你究竟当我是什么，因为你的回答已不重要，我来告诉你答案。”

玄霄的脸被散下来的有些凌乱的长发挡住，一动不动。

他听到了答案。

“我是魔尊，重楼，天下无吾惧怕之物。”

“你是玄霄，过去，现在，将来，有没有功力，能不能跟我一决高下打个痛快，会不会引来神界的挑

衅战争，都无所谓，我知道你是玄霄，你只是玄霄，而我爱你，这就够了。”

“我永远都不会放弃你。”

魔一字一句的说着，仿佛这些字词嚼在口中，如同咬噬的是心上血肉，每一声都痛彻心扉，然而它

又是战场上的巨鼓，奏响的是铿锵宣言，每一声都高傲绝伦。

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强烈感情回荡在胸腔之中，是禁锢唇舌的最佳牢笼，震撼身心的话语令人战栗，

所有冷硬的阵线瞬间粉碎，败得一塌糊涂，一溃千里。

越过固执的自尊，越过无法放弃的骄傲，越过迷茫而巨大的苦痛，越过所有的罪孽，越过一切的一

切。一切阻碍。

那是个温暖的拥抱啊。

那是存在的意义。

 

一旁一直安静站立的红尘客忽的笑了笑，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神想必已通过自己将现下发生的一切尽

收眼底，更何况……也不需再问什么，结果已自明了。

她飞身而起，化光冲出，瞬息不见。

 

玄霄仍然没有抬起头，重楼也再没有动作，两道靠在一起的身影被拉长伸展直至合成一线，没入无

垠的光与暗中。

好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是真的输了，不管是那次，还是这次，都输了。

输给了那个魔。

而且输的心服口服，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他死命咬着牙，不肯让胸腔之中的惊涛骇浪在脸上显现出丝毫的波动。

原来真正不知道爱是什么的人，是自己啊。

爱即地狱。

却叫人沉沦至今，至死不悔。

 

 

 

=====================完=====================